城市，青瓦，逐渐演变成一种精神上的念想。而在乡村、古镇，瓦，依稀还散落着一丝孤寂的温情。
历史的跫音中，青瓦，从辉煌趋向平淡，最终成了一壶陈年的老酒。
一
瓦，是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息。
走进吴地，湮没你的一定是铺天盖地的青瓦。
小时候，爷爷家的老屋翻新，院子里码了一大方的瓦。
瓦放久了，风吹雨淋，颜色便显深了些。
揭开瓦片，细小的幼蛛，惊慌的蚂蚁，褐色的臭虫，慵懒的红蚯蚓正打着盹……小小的节肢动物，富裕了童年里许多寡淡的日子。
时光交替，屋顶上的瓦片逐渐褪去青华进入暮年。流转千年的风雨，是它最长情的陪伴。
鱼鳞似的瓦，在季节里喂养了青黄的瓦松和稀疏的杂草。它们努力地伸向天空，像寻找母亲的孩子。
做医生的外公告诫我，瓦松是一种药材，空闲时，他与同事踏遍古屋老巷，遍寻瓦松治病救人。
瓦松实为一种多肉植物，即为屋顶上的无根草。有止血、消肿、治鼻衄、肝炎、痢疾等许多功效。
后来，老屋终于翻新。
几个师傅说笑着，一人立于屋顶，一人站于搭在屋檐的木梯上，另一个则捧起五六片瓦，接力一样扔。不散、不落，玩儿似的。
退下的旧瓦，齐整地码在院角。光阴里，滋养出翠绿的苔藓。
我喜欢扯，一扯一小片，温润、软绵，像奶奶说话的腔调。
儿时檐下，弄堂口或院落，几个小伙伴就地取材，各自拿着十几片磨得光滑溜圆的碎瓦，玩一种＂捉贴子＂游戏。上下飞舞，靠的是眼明手快。腻了，在地上画一个形似房子样的方格子，玩另一种叫“跳房子”的游戏。
有时材料没了，我便出主意，悄悄绕到屋后，几个伙伴望风，我站在板凳上，举着竹杆晃悠悠地对准檐瓦，哗啦一下。奶奶急急的碎步声伴着青石板上脆脆的瓦片声一起入耳，我们便作鸟兽散。
犹记得，老屋河北有处庵堂，屋顶瓦着红瓦，在深蓝的苍穹下，格外醒目。
寺庙里的瓦，经梵音洇渡，佛光普照，我们是断不敢觑视的。
二
在源远流长的汉文化里，瓦是一方天地，一幅历史的卷轴……
一片瓦，庇护着岁月静好。
我们的祖先，早在西周早期便使用了瓦片。
在陕西扶风遗存的大型西周建筑遗址中，发现很多种类的板瓦、筒瓦、半瓦当以及尚未烧制完工的瓦坯，它们见证了魏晋遗风、大唐盛衰……
瓦，遮风挡雨，沉稳、苍凉，是生活的模样。
在乡村，见过土窑，灰朴圆形，拱着高高的烟囱，浓黑的烟在半空像龙一样腾云驾雾。
“脚尖踢出烂泥团，妙在陶轮转处看。盖覆虚空无渗漏，从教头上黑漫漫。”（《瓦》宋·释绍昙）这首诗，诠释了作者对瓦房特殊的情感，衍生出一种恒远的亲切。
平地上，乡民赤脚顶着烈日，踩着和了水的粘土，汗珠滚落着。直到泥土韧性十足，脚底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，泥胚无一空洞，才能放进瓦模，切割成型，晾晒风干，方可进窑。
制瓦的过程繁重、艰辛，却蕴含着一代又一代人对生活的热爱与向往。
几个光着膀子推着砖车的爷叔，他们弓腰弯背、肌肉发达，肩上斜挎着粗粗的绳索，满脸尘土。
开窑时，村庄注满了欢乐。
瘪嘴阿婆抖着脚，慈爱的目光，像看着她心爱的子孙。
烧瓦师傅神情肃穆，龟裂的手指轻敲瓦片，眼光抚过，吁口气，得意地咂吧着嘴。
孩子们调皮地伸出手去触摸，却被大人弹个毛栗子。摸摸头，又嘻笑着唱起童谣：滴滴答，下雨了，叫爷娘，盖瓦啦，爷是瓦，娘是啥……
刚出窑的瓦还带着柴火的温度，它从远古而来，在大地的子宫中以悲壮的姿态，飞蛾扑火般完成生命的涅槃。
瓦，是有感知的。它们在吴地，构建了朴实的房子，有了房子，便有了后代的延续。
三
瓦，是乡村元素，代表着澄朴的乡情。
瓦覆盖的老屋，承载着古稀老人一生的情怀，藏着许多老旧的故事。更像露出脊鳍的游鱼，漂浮在时光的河流中。
我端坐在廊檐下，凝视对面屋顶上的青瓦。烟雨朦胧中，瓦越发青润。风过，繁茂的紫槿树笑得花枝招展。
“一梦春雨常飘瓦，尽日灵风不满旗。”雨打屋檐，雨水从瓦楞间串成线，溅落在青石板上，惊醒一个遥远的梦。
记忆里，江南的雪也曾下得动人心魄。
一夜的雪，竟有半尺厚。推开门，并无二色，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。
天空空了，瓦沟抚平了。
我站在雪地里，摇摇晃晃地喊，阿爹，我们家的瓦被偷了。
阿爹、奶奶跑出来笑骂一句，痴丫头。
待雪衍化归途，以水的形式沿着瓦楞滴答、滴答往下淌。数支红梅，映着雪色，轻掩半开。
妙境中瓦的内敛与风骨，让我情有独钟。斑驳老墙、木窗、青瓦，定格在我快乐的童年，演绎出一个永恒的画面。
画面上，落霞如锦。十三岁女孩青涩的脸庞辉映着眉檐青瓦。那些深浅不一的瓦纹里，呈现出生命岑寂的清白底色。
我用半生的距离，在溯洄里重逢儿时与你的情缘。
时序推移里，万物绽放、零落，周而复始。而青瓦，也在季节明灭中呈现着不同的色彩和精神。它以生活为釉，着色最原始的本质。它象征着安逸，也包容着世事万象。
从帝王富贵之家，到简陋民居，亦或寺庙庄院，都能见到它素朴的身影。
如今，楼市成群，钢筋水泥切断了昔日的屋檐，各种琉璃瓦取代了青瓦。生活在都市的人，怎知它传承着生活最根本的内涵。
长着瓦松、苔藓的瓦楞，薄暮晨光中袅袅而起的炊烟，檐下衔草筑巢的紫燕，在儿时的记忆里渐行渐远。
那些思念和快乐，再也无法奉还最初的泥土。
在城市，青瓦，逐渐演变成一种精神上的念想。而在乡村、古镇，瓦，依稀还散落着一丝孤寂的温情。
历史的跫音中，青瓦，从辉煌趋向平淡，最终成了一壶陈年的老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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